晚饭桌上,父亲意犹未尽地挂了视频,惆怅的念叨着说,“你八爷说今年羊绒价格行情不行,一斤才110块。”顺着话题,我们聊起了80年代父辈们亲历的那场陕北轰轰烈烈的倒卖羊绒浪潮,以及失控的巨浪席卷而过的一地鸡毛。
说到羊绒纺织品,大家第一反应就是“贵”。确实,它的价格并不亲民,但羊绒纺织品外观细腻丰满,手感柔软糯滑,穿着轻盈舒适,保暖效果极佳,因此深受人们喜爱。
不仅仅羊绒纺织品价格贵,原材料羊绒也不便宜——羊绒是山羊外表皮层、掩在羊毛根部的一层薄薄的细绒,是山羊在北方严寒冬季的保暖秘密武器,其保暖性是羊毛的8倍以上。早先的陕北山羊每只一年只能产4两左右的羊绒,后来改良品种的白绒山羊一般能产7到8两羊绒,种公羊能达到1斤到1.5斤左右,由于羊绒产量稀少、品质优良,稀罕独特之物,自然珍贵价高。曾经可可西里藏羚羊被大规模盗猎屠杀,就是盗猎分子为了得到极其珍贵的藏羚羊绒而铤而走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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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 可可西里藏羚羊 | 图源:中国西藏网 | 摄影:成卫东
白绒山羊每到冬季来临之际,就会长出羊绒防寒过冬。第二年春天气候回暖,羊绒处于半脱落状态时,人们就会先剪掉长的羊毛,再用铁质的羊绒笊子(一种长爪弯钩的铁篦梳)笊羊绒,其实就是硬生生薅下来。笊羊绒是一项极为精细的技术活,一些手生或者手笨的人,有时候能把羊给笊个半死不活、浑身发抖。从羊绒笊子上褪下来的羊绒卷称为“一挂挂儿”,攒起来等着羊绒贩子上门收购。各级羊绒贩子(一般从低层的五六道贩子、中层三四道贩子、高层的二道贩子、头道贩子)最终会把羊绒卖给收购商,大宗羊绒经过加工生产线清洗去杂、分级筛选、打包或初加工后,出口到国外,制作成围巾披肩、羊绒衫等。
陕北榆林与内蒙、宁夏等传统游牧地区接壤,本身就保有数量巨大的白绒山羊,羊绒皮毛生意古而有之,且规模极为可观。其中,皮毛生意最为活跃的当属最西边的定边县。上世纪80年代,定边每年能产羊毛156万公斤,但羊绒产量只有7.8万公斤(近几年羊毛年产量达到1180吨,但羊绒年产量也只有211吨)。1989年初秋,我出生在定边城西南的白尔庄村,这个不起眼的陕北小村庄,凭借农牧过渡、四省交界的区位优势和羊绒出口创汇的时代红利,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倒卖羊绒皮毛浪潮,把羊绒一路卖到了国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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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回忆,当时正逢改革开放,偏远闭塞的西北内陆物资贸易、交通物流和信息交流都比较困难,人们的思想观念也普遍保守。那时候只要胆子大能吃苦,手里倒腾有点小本钱,倒卖羊绒挣钱并不难。庄里男丁几乎全民皆商,大小羊绒皮毛贩子走南闯北,足迹遍布陕北、宁夏、内蒙、青海以及河西走廊,有的甚至把触角辐射到西藏、新疆、河北等地。在专攻羊绒皮毛生意方面,胆大“活套”的白尔庄人实现了“汉蒙回”通吃,把周边地区的羊绒汇集到定边集散贸易,一度控制了陕甘宁蒙交界处近30个县旗的羊绒生意。
本地把贩卖交易活动称之为“倒”(有倒手的意思),把买卖双方中间引荐撮合的经纪人叫“牙子”。“牙子”多出现在牛驴马骡羊交易市场上——一般买家和卖家不直接讨价还价,而是通过“牙子”“摸手交易”“袖里吞金”打手语暗号两头协调砍价。比如,买家看上了一只羊,但不直接向卖家询价,“牙子”会毛遂自荐提供有偿服务。“牙子”分别和买卖双方把手伸进对方的袖子或用衣襟遮盖掩护着,伸出几根手指(代表钱数价格)“捏码子”,多次反复后双方在“牙子”的协调撮合下缩小差价、达成一致,生意就做成了。“牙子”根据成交价抽取提成或领取固定佣金,一般也就几块钱。而羊绒皮毛“牙子”走大宗批发量,羊皮一张抽1块钱(近些年币值),羊绒羊毛按总重量抽一定佣金跑腿协调费用。
白尔庄最早的倒羊绒拓荒者是村东头的大爷爷,凭借倒羊绒成了定边传奇人物。他原本是公社中学食堂的大师傅,负责做饭、打铃、喂猪、照门等杂事,但每个年轻人都有一颗离开“浪浪山”的躁动之心。他从一张报纸上嗅到商机,果断辞掉了别人看来一生衣食无忧的“铁饭碗”,从贩猫仔狗娃、羊毛狗皮开始积累经验和本钱,逐渐在倒卖皮毛行当折腾出了点名堂。而让他名震三边(定边、安边、靖边)的商机,是他在内蒙乌海收羊皮时认识的一个北京客商带给他的。
80年代只有中国、蒙古、伊朗、阿富汗、克什米尔这些国家或地区出产羊绒,主要消费市场则是欧美,欧美人将羊绒称之为“纤维钻石”“软黄金”,而中国羊绒产量占世界总产量的60%以上,但咱们出口的只是初级廉价的羊绒原料。这个北京客商主要做羊绒批量加工生产分梳羊绒,然后出口半成品。大爷爷凭借三寸不烂之舌,把北京客商鼓动到陕北小城定边,东奔西走、赊账调货,保质保量凑足了客商需要的大宗羊绒原料。
■ 80年代伊盟羊绒衫厂厂长王林祥向外商介绍原料 | 图源网络,图文无关
单这一笔生意交割货款,大爷爷就装了一麻袋钱(当时人民币面额最大只有10块钱,是真的装了一麻袋),还在庄里雇了两个魁梧精干的小伙子,扛着两杆长筒土枪当保镖押送现金。直到现在,老一辈人得知我是白尔庄人后,都会由衷感慨:你们庄那个白XX,当年可是名震全城,拿麻袋装钱!
大爷爷盖起了庄里有史以来第一座红瓦“起脊房”——定边地处陕北但属于秦陇关中文化圈,平原滩区不住窑洞、房子多“半边盖”,实打实阔气的“起脊房”极大刺激了所有人。村里的男丁们争先恐后跟着大爷爷的脚步,投身于倒羊绒的大潮里。我们的家族掌门人,我的大爷后来居上,引领了全村倒羊绒生意风向标,一度达到“二道贩子”“头道贩子”的地位。大爷不仅自己紧随其后盖起了“起脊房”,家族观念极强的大爷帮两个亲弟弟也都盖起了“起脊房”。遗憾的是,大爷后来误入歧途,沾上了赌博,输光了资产,重新当了农民,再也没翻起身来。
我的父亲是庄里中学的英语民教,正直善良、兢兢业业,每年都能从公社或县上领回一张“优秀人民教师”奖状。到了1986年,支书的女儿落榜待业,支书找父亲“谈心谈话”,直截了当的说:“我女子最终出嫁呀,尔个在家蹲哈也么个干头。我看要不你先下来,让她干两年民教,等她出嫁了你再接着干。”父亲据理力争,称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失误,这样被“硬下”服不了众。支书老谋深算,眯眼笑了笑,转手授意校长(他妹夫)操纵教职工以民主投票的方式,将父亲扫地出门,为自己女儿腾开位置。
从光荣的人民教师,被重新打回农民的父亲,一度像高加林一样心灰意冷(这也导致父亲每每说起吴天明先生的电影《人生》就会难过许久),但不久就迫于现实开始种地、放羊。好在天无绝人之路,他刚好赶上了倒羊绒浪潮,凭借吃苦务实和耿直爽快,父亲逐渐做到“四道贩子”“三道贩子”。而且肯动脑筋的父亲,不仅仅只局限于收购现成的羊绒原料,他还在内蒙、宁夏收购山羊皮,然后雇村里妇女老人用梳子从羊皮上梳羊绒,充分收集挖掘羊绒资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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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有个发小,尽管当初成绩出类拔萃,但因为支书霸道硬是不给推荐上学。他也有恒心毅力,硬熬到推荐上学制度取消,考上了小专,毕业分回乡镇中学当老师。彼时已经是副校长的发小,眼瞅着工资捉襟见肘,就停薪留职和我父亲一起倒羊绒。“远买卖、近庄稼”,父亲领着他辗转搭乘各种交通工具走南闯北收羊绒皮毛。当时没有银行卡POS机,只能随身携带现金交易,而且是最大面额10元整沓的那种。两人把整沓的钱缠在腰上、腿上绑紧,直到现在父亲回忆起总是笑呵呵说发小是个大个子,腿上能比自己多绑一圈钱。
在家千日好,出门一时难。当时的社会治安并不是很好,民间还持有大量土制枪支,车匪路霸也比较多。有一次父亲押车去河北交付羊皮时,遇到摆石头阵拦路抢劫的匪徒。司机是我一个本家叔叔,他紧张地问“大锅(大哥,我父亲是同辈里的老大),咋闹?!”尽管父亲也紧张地要死,但还是强装镇定命令:“踩油门儿冲过去,看这狗日的怕不怕,撞死我赔钱!”这独狼匪徒自然也怕死,狗急跳墙闪到一边,恼羞成怒冲着车扔石头,砸碎了挡风玻璃。父亲说自己当时惊出一身冷汗。
还有一次,父亲和发小腰腿上绑着钱,去河西走廊收羊绒。刚出火车站就碰上了一个声称是陕北老乡的中年男子,热情十分,非要拉他俩去旅社安顿住宿。父亲觉得陌生人过度热情非奸即盗,发小却不以为然,做主非要跟着去(按辈分他是我爷爷)。父亲看眼下一时无法彻底脱身,就假意顺从跟着去。中年人把他俩带到某个旅社房间后,让哪也别走,他去叫一个陕北老乡来谈生意。父亲警惕性很高,拉着发小紧急离开,并躲在不远处的暗处观察,没多久中年男人带了十来个人气势汹汹冲进旅社,看样子是准备硬下他俩的钱。发小还在张掖轻信了一个公职人员,去国营库房看了羊皮,被骗了订金,那人就消失了。他俩人生地不熟四处维权,才知道那人吸毒诈骗,已经摆烂无人能管了,库房羊皮压根和他没半毛钱关系,最终也没要回一分钱。经过几次波折,发小才由衷信任佩服我父亲,出门在外都听他的。父亲也投桃报李,对发小关照帮助。父亲一直有个观点:打伙求财做生意,常常要扪心自问,如果觉得自己占了便宜,那合伙人不就吃亏了么?
融入大时代的白尔庄人,掀起了倒羊绒的浪潮,打出了自己的牌子,天南海北的客商纷至沓来。不过,正当大家沉浸在倒羊绒致富的狂欢中,一场严重的信誉危机席卷而来,让这一切繁荣迅速垮塌、坠向深渊。而关键人物就是那个北京客商和支书的父亲。
时至今日,收购羊绒定价一般分为两种情况:一种是收纯绒,即羊绒笊下来不加任何杂质,羊绒纯度达到98%的国家标准;另一种是“适量加杂质”,收购商也适当压价,刨去杂质重量占据的钱。但总体算下来,卖家掺杂质远比卖纯羊绒划算多了。几个在内蒙收羊绒的贩子,结识了来自南方某省的羊绒掺假高手,就有样学样回来定边“推广”,市场秩序的混乱自此开始。大家都不是傻子,争先恐后地开始掺假——在笊羊绒的过程中,先是掺入兔毛、羊羔毛,后来干脆掺入石蜡油,再增添沙子、白灰之类的压斤称,比纯羊绒赚钱多了。劣币驱逐良币愈演愈烈,父亲联合一些商业伙伴抵制这样以次充好、掺假哄人的短视行为,但少数派的他们压根抵制不了人们追逐暴利的原始本能。而且不止白尔庄,各地的羊绒从业者都掺假,任凭谁也无法对抗趋势。父亲被迫谋划转行,逐渐开始倒陕北洋芋、宁夏米面、甘肃苹果、东北木料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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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,我家盖起了庄里第一座“一松到底”(房子所用木料全部为松木)的五间房院落。这里不得不说,东北白皮松是真的好。
以前的村长叫大队长,支书的父亲是时任大队长,国民党时期他就是甲长,后来为了培植儿子而提前“退位让贤”。老头抢抓机遇成立了信息部,对外联络客商、对内组织货源,外地客商来了吃住都在他家。那个给白尔庄带来羊绒商机的北京客商再次来到定边时,绕过大爷爷,找到大队长,委托收购羊绒,结果酿成惨案——这次的货源掺假用力过猛,石蜡油作用下的沙子过量、白灰腐蚀板结了羊绒。另外还发生了一些流传至今的真实段子:大队长的叔叔端着碗吃“然饭”(黄米稠粥,介于干饭和粥之间的地方饮食),看到客商进了院门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整碗饭扣进羊绒麻袋,打包卖给了客商,成为流传至今的“然饭羊绒”梗。还有人利令智昏,跑去西藏收了一批棕色绵羊毛,准备冒充驼毛卖,结果砸在手里欲哭无泪。
北京客商运回大宗羊绒后,必须先上洗绒生产线清洗筛选,结果因为掺假太多,沙子等杂质搞坏了精密生产线。他吃了大亏,却维权无果,自然恼怒断交,并正告生意伙伴圈警惕避坑。加上80年代末连续发生了国际“羊绒大战”,欧美又对华实行了经济制裁,羊绒外贸出口遭遇寒冬,羊绒企业损失极为惨重,客商自然也无法独善其身。
无论如何,好事不出门,坏事行千里。尽管各地羊绒掺假事实上成为行规,但白尔庄首当其冲,信誉口碑塌了台,货源质量得不到保证,各路客商逐渐敬而远之,白尔庄的羊绒皮毛生意也一蹶不振、萧条至今。正应了那句老话,喧嚣之后,便是沉寂——眼看着起高楼,眼看着楼塌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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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年盛夏,我参加工作报到的第一天,书记得知我老家白尔庄的,认真地问了好几个人名字:
白X是你啥?
我:我们一个太爷爷。
白XX是你啥?
我:我们一个爷爷。
白XX、白XX是你啥?
我:我们叔老子。
书记感慨万千:白尔庄当年可是陕甘宁蒙声名远扬的倒羊绒村,那么多羊绒贩子挣了钱,积累了原始资本,居然跑去耍赌(打麻将、摇单双),十赌九输,输了钱就趴板(借高利贷)!缺乏远见和眼光,也不重视人才教育,这么多年也没培养出什么人才,真可惜啊!要命的是,你们内部还不团结,你们那个老支书为王霸道厉害得很,公社新任的书记乡长都得先去他家“拜码头”,一手遮天这么多年,搞得乌烟瘴气,明明都是一个老先人的后代,一祖一业还折腾地搞派系斗争,村情复杂的很啊!
临了,书记叮嘱我:小白,你既然分到咱这儿了,你就给咱踏踏实实好好干昂!
作者 | 梧穆秦风 | 陕西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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